小时候,家里在湾仔开店,附近有个露天街市,叫「交加街街市」,父亲不喜欢小贩,因为挡着铺头的生意,但是没有这街市,我的童年回忆不会那般美丽。

「街市」在殖民地时代叫streetmarket,即路边的市场,街市这名字,充满着港式亲切,比什么「市场」「市集」好。街市有别于「墟市」,墟市是不固定的,是农民和小贩定期拿东西往一处地方贩卖,卖完便散。以往,新界最多这些墟市,我的婆婆家住元朗,今天YohoTown地产项目的后面叫「鸡地」,是其中一个墟市。早上,农民从四方八面的乡间,拿着自家种养的鸡鸭鱼菜到鸡地摆卖,中午,这些农贩渐渐散去,鸡地变回一块大黄土地。最早的新界墟市是大埔墟,当时叫「大步墟」,早于清朝康熙(约年)已存在。

美国CNN网站选出香港五大最佳街市:中环的嘉咸街(GrahamStreet)、湾仔鹅颈桥旁的宝灵顿道(BowringtonRoad)、大埔墟、九龙城、北角春秧街(ChunYeungStreet)。五大街市,你去过那个?我最爱嘉咸街和大埔墟的富善街街市(FuShinStreet),嘉咸街街市是在一个陡直的斜路,煞像滑梯,摊档布满两旁,是世界都市奇景。而富善街街市(旧称太和市),摊档古旧但是整齐,货物种类繁多便宜,街道的中心有一座文武庙,建于年,古时凡大埔村民有争执,会齐集到庙内,由长老摆平,这是香港最老的「调解中心」。

街市分户内及户外,我对户内街市有点抗拒,湿湿漉漉,灯火昏暗,摊位设计呆板,方格的,缺乏生气,户外街市像野玫瑰,小贩尽情乱放摊架,泼辣中带激情,像去了外国的funfair;当然,户内街市又比现代的「超级市场」(supermarket)好,超级市场只是「A货」街市,很人工化,缺乏街市应有的一份「人气」。

人气便是「人情味」,老街市,小贩与小贩是熟落的,而小贩和街坊也是「朝见口、晚见面」,既是老朋友,也像一家人,亲切温馨的,每天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的背后是爱。

告诉你一个街市爱的故事:有一次,中英剧团(ChungYingTheatreCompany)邀请我去看由一群老人家演出的话剧,他们叫「口述历史剧」,其中一位八十多岁的婆婆在台上说出身世:「当年,我妈妈带我去中环街市和一个『猪肉佬』『相睇』,要我嫁他,但我不愿意,姐姐教了一个推掉的好方法,她说:『你对猪肉佬说,如果你愿意等我三年,我便会嫁你!』三年过后,猪肉佬竟然到我家向我求婚,唉,不嫁他也不行;结婚后,便到街市帮忙,谁料到生活是这么艰苦,但是,他愈忙愈肥,我就愈忙愈瘦,街坊叫他做「肥佬」,叫我做「瘦鬼」,我们一肥一瘦靠这档口,养大了儿儿女女,前几年,肥佬走了!他把最心爱的酒杯交给我。肥佬放心吧,我会好好保存这酒杯,到了一天我也走了,在天堂,和你再饮杯!」这就是一个平实感人的街市故事。

许多人以为街市摊贩每天会吃到最新鲜的菜肉,这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打开门口做生意」,总有卖不去的东西,难道抛掉吗?于是卖水果的吃坏水果,卖肉的吃「隔夜肉」,卖面包的吃过期面包,这叫做「卖花姑娘插竹叶」。当年,大家生活困难,但是守望相助,摊贩之间会把卖剩的菜肉半卖半送地给对方,这便是邻里的温馨,坏透的果菜又会象征式收点零钱卖给那些年纪老迈的婆婆,她们先把坏烂的部分切掉,然后把这些「半残」的果菜一份份的放在地上叫卖,有些心肠好的酒家也会把「厨余」送给婆婆,让她们可以赚点生活费,她们把一份份「美食」放在小碟上,只卖一两毫子(十仙为一毫子),街坊叫它做「百鸟归巢」,当然,买的都是很穷的人;但是富有富的佳肴,穷有穷的百味,没有怨言。

妈妈们买菜的时候,怕小孩走失,常常把我们放在理发档,当年的理发档放了很多漫画书(叫「公仔书」),一面看书,一面剪发,我最记得的公仔书叫《财叔》。有时候我们会被托管在相熟的摊档,小朋友一般都很乖,会帮档主「撕报纸」(当时没有塑胶袋,所有菜肉用大小不同的报纸包裹,然后,用一至数条的「咸水草」来束紧,咸水草未端留有一个结孔如手抽般大,方便师奶们把「一抽抽」东西带走),但有些顽皮的小孩,却偷偷跑去水渠边捉老鼠,然后活活把它们烧死。

早上,小贩们用「唱歌」的方式来叫卖,歌声响遍整个街市,喊唱愈特别,愈吸引多些顾客,高中低男女独合唱,粤语潮州福建话,什么都有,好像歌唱比赛,我记得有个卖鱼的叔叔像唱南音:「鱼啦喂,生猛咸水鱼啦喂,唔买都埋嚟摸摸啦,摸手仔要钱,摸鱼唔驰钱啦喂!」这些叫卖其实是情歌,当时,有些单身少女会做家庭佣工,她们穿白衫黑裤,后面留有一条「大马尾」,年纪大的叫「马姐」,年纪轻的叫「土鲮鱼」,叫卖的哥哥一面唱,一面和土鲮鱼「眉来眼去」,街市调情便是这样甜。

中午到来,街市人潮散去,只传出不同电台的广播,夹杂着流行曲、粤曲、潮州大戏、广播剧,部分小贩们忙于检算收入和清洗档摊,有些则在货物上蜷缩身体小睡,另一些悠闲地阅读报纸,或躲在暗角里擦擦麻将,档贩的孩子以纸皮箱为书桌和座椅,忙于赶做功课,而菜档大姐姐总是跟着收音机的乐曲而和唱,我们一群小孩子懂得唱《帝女花》,也是由她教晓的。小贩间闲谈聊天,总是琐碎家事,或取笑那些「下场」后便跑去「春园街」找大姑「午间小叙」的未婚壮男。当时的街市,是一幅目不暇接的生活风情画。

在今天,香港的传统街市买少见少,小贩退的退,死的死,他们的第二代都「上了岸」,不愿意日晒雨淋在街市干活,于是,街市的生力军变成南亚人或国内新移民,当日的生活风情画已变色,街市里,再见不到一群群小孩在嬉戏叫嚷。有些街市已关掉(如湾仔道街市)、有些改做博物馆(如必列啫士街街市(BridgesStreetMarket),改为「香港新闻博览馆」)、有些改成商场(如旧上环街市改为「西港城」),逝者而已,留下的,只有追忆和思念。

走去小西湾街市,看到可以用八达通(OctopusCard)买猪肉,用「IChicken」服务遥控买鸡(因为怕传播禽流感,主妇通过视像,挑选远方屠场的活鸡,屠宰后,便送来摊档候取);有一天,经过西环正街街市,看到众师奶围买水果,以为那档的水果特别甜,原来是有对小鲜肉兄弟赤膊上身,叫卖水果,哈,今天的街市要用美男计。你看,旧的时代走了,只好算吧,南柯一梦,新的街市风情画徐徐挂上,代表逝去,也代表新放的芬多精……

作者李伟民,律師,熱愛文學和藝術,曾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副主席,电邮:sum_sum_s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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