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

在健康的市民社会，几条看上去很美的零星街道与高楼大厦显然是远远不够让一座城市光彩照人的，对日常生活体贴入微的街道网络才是首选——它在你的脚下延绵，陪你去上班、上学、就诊、购物、吃饭、会友、玩耍、回家、闲逛，为你遮风避雨，尽量不让你在汽车的拥堵、尾气与喧嚣中焦虑，守护你作为一个市民的尊严。从现代文明的角度说，恐怕只有这样网络化的街道系统才称得上美丽。

就吾国而言，我们大多数人生活的城市若有自知之明的话，该是自惭形秽的。而最近的榜样，就在南中国的香港中环，它的街道网络有底限地纵容了个体的贪婪，有节操地坚持城市空间应有的公共性。它面朝大海，培育着春暖花开的养分，也如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在你密集的交织中轻柔梳理。

1.引子

“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在罗大佑这首官派最足的歌里，香港是东方之珠，虽未必沉鱼落雁，却是流光溢彩，尤以维多利亚湾的凤冠霞帔范儿最为夺人心魄。

但是我更想用他写的另一首来理解香港：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

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

……

我再不需要他们说的诺言

我再不相信他们编的谎言

我再不介意人们要的流言

我知道我们不懂甜言蜜语

……

在整体并不发达的亚洲，高度城市化的香港就好比一顶皇冠，而作为港岛的核心区域、整个香港金融贸易中心的中环则当之无愧地可称为这顶皇冠上的明珠。中环之于香港，就相当于曼哈顿之于纽约，陆家嘴之于上海，国贸之于北京，也是全世界的一大金融中心。

上图里那个最亮眼的圈圈就是中环啦

2.香港与中环

先来一段感觉十分官方的香港简介：

香港位于我国大陆的东南沿海，在地质构造上属于沉降型海岸。原始的山地丘陵地貌沉陷于海水，形成了曲折的海岸、幽深的港湾、众多的岛屿和半岛。现在大多数人提到香港最先想到的应该是香港岛，本文所讨论的中环就在其中。香港岛面积不大（75.6km2），岛上山岭连绵起伏，适宜开发建设的用地不多，又因为其它原因（如英国殖民者早期的军事安全考虑等），几乎只是沿海绕岛而建。港岛北岸的带状低地是发展最为充沛的，中环、湾仔等商业、金融区就位于此，也是香港城市空间形态特色最突出的表现地段。

中环夜景

城市发展受到了自然条件的苛刻限制，空间如此局促，长拳北腿是用不上了，擒拿与分筋错骨手这些在方寸间腾挪的小巧功夫只好当仁不让。或是被逼无奈，或是欲望驱使，以中环为代表的土地价值算是发挥到了截止目前为止的人类极限。粗暴地讲，香港建设是典型的上天入地型——“上天”简单说就是房子越盖越高；“入地”则是把地下的空间尽可能地利用起来。“上天”里透着不可遏制的资本财团的贪欲，并不见得多高明；但香港范儿的“入地”则实在是可圈可点关心市民的好榜样。

3.中环的立体步行系统

中环的开发已不啻于穷凶极恶，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大陆人民的生活经验主要是两种款式：悲情款——汽车多到堵，过街难到吐，人行更命苦；围城款——搞个孤岛式超大步行街区，街区内人潮汹涌，街区外车流奔腾。

但是面对地图，看看中环的街道网络吧，小小密密，这虽算有良心但不算出奇；再看看中环的（纯）步行网络吧，也是小小密密，这可就太良心太出奇了；还看看它的天桥系统吧（但愿没画错），几乎有着袖珍版中轴线的地位，让我在这片资本的虎狼丛林里感受到了博爱怜悯的圣徒之光。

中环步行网络平面图

在中环，架空的人行天桥系统如游丝般在建筑物之间穿梭，却不气弱。各类功能重要的商厦和景点几乎都被它客串了，再连接着以地铁站为核心的地下人行系统和致密的地面人行道等，就形成了一个居民出行便利、同时还能够遮风挡雨的超级步行网络。

各位读者别误会，上图其实是重庆的轻轨穿楼，有那么一丁点儿中环立体步行系统串联建筑的感觉没有？好吧，我脑洞开偏了……

中环地区立体步行系统的组成要素十分丰富：地面步行道、室外步行街、空中步道（蜿蜒游走于建筑群中，通常设置在与建筑平行的方向上，既能与建筑相结合为后者带来人流，也能承担步行游览的功能）、过街天桥（一般走向垂直于车行道路）、空中平台、与部分建筑平台（既有裙房屋顶所形成的平台，也有为了与空中步道相连而刻意挖开建筑某一块所形成的平台）相连接的室外步道、地下通道、地面广场、公园等要素共同构成了立体步行系统。对于中环的立体步行系统，有许多可以娓娓道来的故事，限于篇幅，选取其中的部分精华和大家聊一聊。

4.立体步行系统与建筑之间不得不说的秘密

从式样的角度讲，这些因为过于常见而往往被忽视的秘密可以被大致分为3类：

分离式：顾名思义，步行系统与建筑是分离的。这种方式对于建筑的干扰较少，原因多为：a.步道是开放程度低的一类建筑（比如办公或住宅楼），不宜结合；b.建筑的立面不适宜改造（古迹或者产权纠纷大）；c.建筑与步行系统之间高差变化大，不易匹配；d.空中步道下面的车行道太宽，正好可以修正一下过度空大的道路尺度。

建筑与立体步行系统相分离

相切式：相切式与分离式合为“若即若离”，后者若离；前者若即，就是肩并肩相伴随的意思——不与你接触得很深，只是耳鬓厮磨，但是一直在你身边，长相厮守。步道经常与建筑开敞的外廊或出挑的平台相结合，形成建筑外的大型公共空间。在使用上，相切式的空中步道既属于交通空间，同时也被建筑内化，这样的双重性质显然能够让步道与建筑之间发生足够多的化学反应。相应的，在相切式的步道上经常能汇集大量的人流，而与之结合的建筑功能往往比较开放和公共，如商业、娱乐、公共服务等。

立体步行系统与建筑相切

穿插式：关于穿插式那就有得说了，也可称为“融合式”，即步道似乎只是在连接两栋建筑时才在形式上清晰可辨，而到了建筑内部，步道与后者的开放空间（如边廊、边庭、中庭、室内商业街等）融为一体，已无形，却有质。在中环立体步行系统与建筑结合的3大式之中，变化最多最有趣的就是这一款了。

款式1：当立体步道需要连接两栋建筑时，经常化身成外廊的形式（也可以认为是重口味的相切式）。

连接两栋建筑的外廊式处理方法

款式2：因应香港湿热气候，建筑的低层边界打开，形成丰富的平台与外廊，24小时开放，再在人流节点处以过街天桥等连接其他建筑，也即是建筑的一部分成为了立体步行系统的一部分。对于这种处理方法，不得不表由保罗?罗道夫(PaulRudolph)设计的力宝中心（以前是奔达中心）：该大楼处于寸土寸金的地价高昂区位，却爱心爆棚地变形出底层架空边庭边廊体系，既加盟了中环的立体步行系统而形成了丰富的城市灰空间，又抬起了其上高层建筑的城市姿态。不知其初衷是迫于无奈（规划部门的要求）还是主动奉献，其结果可为大陆城市商业中心区良心表率。

力宝大厦与空中步道-——大厦靠近地面几层的开放平台与立体步行系统相融合，形成既便利又丰富的城市灰空间。

款式3：建筑自身私密性要求不高的交通空间结合公共步道设置，既方便自己，也方便大家，姿态豁达。位于湾仔的瑞安中心是一个典范：大厦入口处的楼梯兼职成为了过街天桥与地面步行道的牵线者，私为公用有风范。

瑞安中心入口处

款式4：对于大型商业综合体而言，公共步道无异于顾客输送机，以开放的中庭欢迎之当是上选（只是不知道是否24小时开放？）；对于顾客来说也不算坏事，顺道就购物了（只是不知道囊中羞涩者如何感想？）太古广场可为一例：它是大型购物中心，热爱（有钱的）人流，所以呢？让步道来得更猛烈些吧！

太古购物广场的中庭（也是边庭？）结合立体步行系统的设计

5.立体步行系统与轨道站点和公交站点好基友一家亲

中环地铁站（纯黄色圈圈与中间写着中环的红色方形为地铁出入口）

看上图，香港中环的这一片弹丸之地总共有14个地铁站出入口，数量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因为中环有钱任性呢？并不是。这14个出入口的分布非常合理，从中环地区人流最为集中的建筑和广场公园皆可方便地到达它们。地铁站作为大量人流的源头，与立体步行系统的合理连接能够带动周围地区的发展。

在中环这些地铁站当中，很多站点设置在了商业性质、喜欢人流的建筑内部。比如环球大厦就有A、B两个地铁口（在上图左上方），而立体的步行系统同样能够到达环球大厦，这样地铁站点和立体步行系统就在建筑内部得以交汇；当然也有不利用建筑使它们两相结合的，比如中环站的J2出口：J2出口与就近的天桥通道整合，使人流能够快速地进入立体步行系统，不必因过街而与道路上的车流相互干扰；另一种方式则是地铁站点和立体步行系统在广场或者公园处汇合，利用后者汇聚人流的特点方便地将行人从地铁站引入立体步行系统内，比如中环站的J1出口。

公交站点与立体步行系统结合的方式要鸡贼很多：中环的公交车站一般都布置在立体步行系统的节点位置（如皇后像广场公交站），使公交车站带来的人流能快速地分流到立体步行系统当中，反过来，希望从立体步行系统到达公交车站的人们也能利用节点的标志性特征快速找到合理的路线。

6.感动到流泪的细节设计清晰、统一的路标：

该出现路标的地点是否有路标？路标是否清晰明了不花哨？以上两点对于行人来说十分重要（特别是对不在香港中环生活的旅人/陌生人来说）。什么叫做该出现地标的位置呢？在出入口、交叉口、广场、重要建筑等人流密集的方向转换点和必经处，这些位置可称为该出现路标的地方；什么叫清晰明了的路标呢？路标的形式不复杂，有统一的形式，辨识度高，指向明确。而中环的路标对于上述两点都做得十分贴切，使得行人在中环能够少走弯路、不迷路。

中环某处路标

还是中环某处路标

不好意思，依旧是中环某处路标

充足的绿化：行走在一条街上时，如果周围没有任何绿化或者水体，只有硬邦邦的建筑与你相伴，会不会觉得这条街太过生硬就像是一身疙瘩肉不解风情的大硬汉？幸好中环不是这样，它的步行空间大多数都有绿化。由于香港位于北回归线以南，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草木繁盛物种多样，绿化形式及其景观可谓丰富。有在地面步道旁边设置花坛的，有在空中步道四周种植攀援植物的，还有结合城市广场台阶处理跌水与绿化的（港岛中心前广场中银大厦旁）。

中银大厦旁结合台阶布置的跌水

换个角度，还是中银大厦旁布置的跌水

空中步道旁边的绿化做得很足

还是空中步道旁，还是花花草草

带顶的廊子：当你正逛着街突然天降大雨并且身边没带伞也买不到伞时（跑偏：大重庆叫卖伞的阿姨随时会神现在你身边），是不是感觉自己被囚禁在了商场里动弹不得？当天气炎热，火辣辣的阳光晒得人要虚脱并且你也像我一样是个真汉子不爱打遮阳伞时，是不是出行的计划容易让人意志消沉？但在中环，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因为几乎所有的步行道上都是有顶的，不管是地面，还是空中，当然地下更不必说了——大地为顶。

地面上的步行道也带了顶

空中的步行道同样带了顶

无障碍设计：无障碍系统是否完善能够体现一个城市对残疾人、老年人与孩子等行动力弱势群体的尊重程度，同时我觉得也是一个城市是否有人情味与是否文明的重要指标。香港政府年通过了一条法例《无障碍设计手册》，规定香港所有公共环境都需要配置无障碍设施，如电梯、自动扶梯等。在中环的立体步行系统里到处都能看到无障碍设计的身影，其实它们何止照顾了行动力弱势者？一条壮汉也会疲惫不堪的吧？对少数人的照顾也照顾了多数人。

上坡与自动扶梯是好闺蜜

还是好闺蜜

7.开枝散叶留芳菲

在立体步行体系中，人流量大也意味着巨大的商业潜力，这一点其实不难看出——在很多城市的天桥上与地下过街通道内经常可以看到摆摊经营的小商贩，他们往往是城管逐鹿的对象——逐鹿中也戕杀了可贵的商业价值。在香港，同样也是小摊小贩，同样也是天桥与地下通道，但是小商贩们的待遇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香港规划署对小商贩们的行为作了规定，刚性弹性相结合，分为“可接受用途、有条件下接受用途及不可接受用途”，在安全合理范围内，鼓励步行体系的功能复合化发展。

这是内地城市的天桥上摆摊的小商贩，城管是他们的噩梦，他们高度警惕地打游击。

香港中环的天桥上经常能见到沿线的咖啡厅和餐馆，能坐在这种地方喝一杯咖啡，打望打望过往的漂亮姑娘或英俊男生也是一件美事。

正如世上所有的路，人来了商业就会来，休憩交流聚会等都会跟着来，这便开枝散叶了，中环的立体步行系统何尝不是如此？由于人性化的设计、丰富的景观与良好的可达性，一到周末经常会有大量的民众跑到空中步道上来休息，摊开一张毯子，围上三五个大妈就开始天南地北地摆龙门阵了，甚至还有阿姨在天桥上跳坝坝舞的。而一些立体步行系统连接的重要广场和公园不仅仅具有休憩的功能，也是节日集庆之选与聚众游行表达政治诉求之战略要地，比如中环的皇后像广场。

空中步道上跳舞的阿姨和姐姐们——天下华人一个范儿

一到双休日就跑到天桥上摆龙门阵的大妈们

皇后像广场

8.网之美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内地的好些城市都宣称过要学习香港，但是现在看来，怕是贪慕虚荣地学了它不那么好的地方（如超高容积率的房地产与骇人的地价）而忽视了真正值得学习之处。

对于亚洲的高人口密度城市来说，香港中环的立体步行系统真是有很多值得学习与借鉴的地方。其形未见得多美，其网则是大美，既美在结构，也美在对步行这种先天习惯的成全。本文只是走马观花地概览，还有大量深入的观察、分析与研究在长发之后，等一手芊芊，于个中耙梳。

（文字修订：郑曦；责任编辑：张琬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