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多年后回到你的出生地居住,感觉实在太他妈怪了。有好多东西要重新消化,被刻意浪漫化的“泛黄记忆”互相交错,真假难辨;同时,你无法忽略早已与童年时天差地别的生活状态,只能试着让回忆融入现实。熟悉的景象、味道、声音让你安心,但这种共鸣又是遥远而模糊的。看着满街的新鲜小吃,吹着抚面的海风,我有深深的归属感;甚至是狭小房间里的空调轰鸣,都让我无尽放松——似乎回到了那些潮热到让人想死的炎炎夏日,回到了冰凉清爽的空调天堂。

好吧,先把还旧的情绪放在一边,说说我跟香港的关系吧。我出生在香港,母亲是香港人,很多家人也还在这里,我的护照也是香港签发的;但我父亲是英国人,我在英国长大,保留着英国公民身份。尽管小时候会说粤语,但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五年前,我决定离开英国,搬到中国居住。不过我没有去香港,而是选择了北京。除了生活成本比香港低之外,我不想整日被“拼命工作+拼命享乐”的金钱哲学所累(至少这是当时我对香港的印象),还能有点时间搞搞我的小创作。从文化层面来说,如果我父母当年选择留在香港并在那里抚养我长大,我的世界观会与现在完全不同。两个世界,甚至三个世界的文化,在我脑中交织着,一直都没完全理清楚。

如今回到香港,给了我一个机会。

不久前,我还住在北京,去香港参加一个儿时好友的婚礼。婚礼前夜,我们哥儿几个穿得人模狗样,怀着激动的心情准备大肆庆祝一番,体面地送别这位结束单身的朋友。我们来到兰桂坊,走进一幢在香港随处可见的摩天大楼,站在被装饰得金光闪闪的电梯里,通往楼顶的豪华夜店——虽然平时没人消费得起,但这次我们满怀信心,准备干翻全场。

气氛不错,我们谈兴正浓,没注意电梯中途停了。门打开,面前站着一个典型的“美式港仔”——你懂的。好吧,你可能不太懂,我来解释一下:美国华裔,油光水滑的黑发,戴着贝克汉姆那样的发带,浑身花里胡哨的设计师单品,身材却毫无亮点可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美式的自命不凡。(大概)是常青藤联盟的毕业生,(也许)在香港做金融。

他先是迷离地扫了我们一眼,然后瞬间转为傲慢,转身跟自己身后的伙伴们说:“哎哟哟,看这一个个的。”然后他音调突然升高,高到刺耳:“看来今晚是一场男色盛宴啊!这地方什么时候改成同志酒吧了啊?啧啧......”

很显然,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幽默,举起双手好像等着有人来击掌似的。不过除了两个盯着手机的女生抬了一下头,没人理他;但他好像并不在意,在短短的五秒钟内,他已经用言行证明了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我有点没反应过来,虽然之前也碰到过类似讨厌的人,但这次还是挑战了我的底线。在他看来,我们这些人去夜店的目的就跟他一样不单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因为毕竟不管出于什么初衷,我们是在兰桂坊这个猎艳场,一个专门吸引愚蠢醉汉和有钱人的地方。

但那一刻,我又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不说是为了反击吧,也得逗他一下。

“先生,您叫的特殊服务到了,”我说。

“啊——?”他一下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啊呀兄弟,是你叫的电梯吧?”

就在这时,真的,就在我话音刚落那秒,电梯门关了,无缝对接。

我们瞬间狂笑起来。当时感觉太棒了。长这么大,我终于有机会公开嘲弄了香港这座城市最让我看不惯的一面:无知、傲慢、人云亦云、毫无新意的家伙,靠砸钱换来的文凭混社会,还认为自己有资格享受一切。我产生了一种胜利的感觉,比阿森纳赢了北伦敦德比还舒服。

至少我认为如此。这件事我记了好一阵子。如果有人跟你说“香港正培养出一帮脱离现实社会的蠢蛋”,你一定得相信他,刚才那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除此之外,那个场景还让我有种从当下抽离的感觉,因为我不想承认,其实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这帮二逼是我对香港最典型的印象。如果别人问我香港怎么样,我一定会说:“香港真逊啊。”

但我的观点基于主观感受,因为从我过往的经验来看,当我来到一个地方,遇到一些人,似乎总与他们不在同一个频率上。这样一来,久而久之地,我就觉得所见即真实了。我会告诉自己:香港就是这个鬼样子。

尽管我从来没承认过,但也许我有点嫉妒“美式港仔”的自信。在我人生中,这种自信是缺失的:不停换工作,靠做音乐为乐。现在这个年龄,我已经失去了回归“正常生活”的资格:在学校好好学习,根据现实情况而不是什么“儿时梦想”找份稳定工作,等钱挣够了再随心所欲,还能拿出点积蓄去做善事。“美式港仔”不一样,他完全具备这个实力,但他选择了做一根大鸡吧。可假如我像他一样“成功”,我可能会跟他一个德性,因为“香港就这个鬼样子”。

“除了钱,香港人对什么都没热情,”这是我妈的原话。

所以当我如今因工作和个人原因回香港定居时,必然是焦虑的,甚至是恐慌的。事实上,到这个月为止,我已经回香港一整年了。尽管我对这里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但还是留了下来。是命运?是天数?还是偶然?我也不知道。也许都是。也许我注定要回来,毕竟我体内流着香港的血液——不光因为我妈是香港人,我爸这个纯正的英国人在60年代中期就来到香港,直到年我们才举家离开。三年后,香港回归中国。

尽管和很多发达社会一样,香港的法律和社会制度十分优秀,但由于人口数量超出比例,使得香港的房租和房地产利率成为世界上最高的地区之一。政府征税较少,但没什么意义,因为所有东西都贵。香港从未在政治上独立,对腐败是零容忍,并允许公民自由发表言论——光从去年发生的事情上,我们就知道了。

奇怪的是,正是如此宽松的环境,反而促生了文化保守主义。香港人对于已知的、和自己有关的人或事(当然也就是他们自己)毫无质疑;但凡是这个范围之外的东西,就很难被他们接受。和所有金融中心一样,在香港,商业主导着一切。企业只汇集于主流受众,以实现利润最大化;任何好玩或原创的人和事,都会被看作是阻碍生意正常运行的危险因素。

漫步在林立的楼宇间,你能切身感受到这一点。到处是高端品牌商店和连锁店,任君挑选。毕竟只有它们才付得起地租。即使是街上的酒吧也千篇一律,我敢说,大部分你能找到的酒吧样子都不伦不类,装饰乏善可陈,不挑顾客,供应的酒品千篇一律。相比而言,伦敦那些极具个性的pub,还有北京充满躁动的音乐场子,都比这儿的好多了。

弥敦道年代对比。图片来源:Flickr用户HKMan

这种文化的单一性已经影响到了创意领域:回想上个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早期,香港制造的电影激进又有趣,为世界电影界提供了无穷的灵感和想象;现如今,它们已经完全被特效为王、创意匮乏的各种“XXX续集”给取代了。

这次,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视角看待周遭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至少我在尝试。和北京雾霾笼罩的大街、伦敦连绵的阴天相比,香港至少是个热带天堂。这里有沙滩、大海、山脉,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非常先进;上山有电梯,岛屿之间可坐轮渡往来。香港岛的风景世界闻名,九龙则推动着当地经济的繁荣发展。这里的生活极其便利,很多商店从不打烊。如果你想来点刺激的,还可以去湾仔的红灯区。

香港很小,出行非常简单。坐火车、电车、巴士还有出租车,想到哪就到哪。街景千变万化,新旧融合,中西合璧,更不用说琳琅满目的美食了。这是让我怀念的香港,因为一切这些东西从90年代起就没变过。没错,大陆游客多了很多,来香港定居的大陆人也多了起来,我女朋友就是其中一个;但我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地方都没变:我出生的地方,我玩耍的公园,一切照旧。大多数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怀旧,还是在经历现实。

很多人管香港叫“文化沙漠”,认为它只迎合主流,容不得艺术上的创新。我当初选择去北京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北京的音乐圈很棒。玩音乐是我最大的爱好,作为一个音乐人,能与心态开放、志趣相投的艺术家结交,北京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地方。相比之下,香港就不那么好混了:我第一次在香港表演现场,是在湾仔的一家divebar,观众们对我使用电子乐设备非常不满。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是个divebar。

前排有个身穿印着“PussyHuntin”(找逼操)T恤的胖哥们,跟抽风的原始人似的,不停地发出嘘声。他说他想听鼓和吉他,不乐意听电子乐,因为这和他三观不符。当时我就觉得我来错了场子,后来我觉得我根本不该来这个城市。

搬到坚尼地城之后,我和女友去公寓旁边的酒吧,准备喝一杯。酒吧的歌单能让你穿越回90年代,似乎从我小时候离开到现在,时间是静止的。酒吧里用最大音量放着Coolio的《Gangsta’sParadise》,还有另外几首95年Offspring和GreenDay的歌。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庆幸自己在英国长大。在香港,我随处都能感受到这种停滞不前,感觉在90年代初的文化黄金期后,就没怎么长进过了。

“你们怎么还在放《Gangsta’sParadise》啊?”我问一个菲裔女酒保。

“因为我喜欢啊,”她回答。好吧。

“好像从90年代中期开始,一切就没变过!”我开玩笑说。

她耸了耸肩。我就知道会是这种反应。

这跟现在流行的复古风潮不一样:不是说他们觉得90年代的东西很复古或很有型,这就是香港的现状。不知为何,港乐似乎凝固在了90年代早期,绝对不唬你。在市中心随便找家酒吧,随便挑哪天都行,你都会看到有乐队在表演90年代早期的经典金曲。这就是观众的喜好,只要有人愿意听,肯定就有人愿意唱。

我还有一个朋友,他是本地人。在一间酒吧里,一晚上循环了10次“NovemberRain”。他告诉我,说Guns‘n’Roses的歌“合乎规范”(看来我又跟错了人,选错了酒吧)。为什么呢?我猜是因为有吉他solo吧。

“电子乐都是屎”是他的另一高见。那个穿“PussyHuntin”T恤的,记得提醒我给你们拉个皮条。

年的深湾游艇俱乐部(AberdeenMarinaClub),照片由作者提供

年的深湾游艇俱乐部。图片来源:CreativeCommonsAttribution

和儿时的朋友、家人重新熟悉起来,这种感觉很好;但我更看重的,是在这里关于音乐的体验,它们揭开了我从未了解过的香港一面:尽管“文化沙漠”的头衔仍时不时被人提起,但这里的确有相当一批艺术家、音乐人、乐迷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砸到新人的身上。从深受90年代影响的(又来了!)的噪音摇滚到实验电子,好东西确实有,但得挖深了才能看到。我很想成为其中一员。

但问题的关键,是要让其他的香港人,包括我每天遇到的那些银行职员、我在电梯里遇到的“美式港仔”、站街女、和工人,让他们相信,由艺术和艺术家们所呈现的香港文化是值得追求的。香港人应该为此自豪,为构成香港名片的艺术和文化而自豪。怀旧没有关系,只要不虚无就好。

我也给超棒的主办方表演过,他们热爱音乐,出手大方,都是些好人;当然,也有不少主办方会说出“当然不会给你报酬了”或是“没报酬,但可以提高你的曝光率”这种话。但我仍心存希望,毕竟这片土地还没有成为我印象中的“文化荒漠”。如今我在这里工作、玩音乐,就是我终于开始融入其中的证明。我想让自己的音乐和现代香港发生联系,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同时,我也准备离兰桂坊远点,因为我再也不想和这个社会最糟糕的那部分打交道了。

作者:庄礼生

本文作者庄礼生是一名音乐人,目前在香港进行自己的个人音乐项目LanternFest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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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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