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时常让人紧张，它是如此巨大、密集，倾倒而来。路过西营盘巴掌大的小cafe，正要咂舌，朋友介绍：这家是新开分店，比老店大咗一倍?。刚去住时，我总因为上环转不开身的咖啡店里明明插秧般坐满ol，却各个浑身冷气写满“生人勿近“，而觉得黑色幽默，爆笑不止。后来也惯了，更成为其中一员：各个事情太多，手在键盘翻飞，一如纺织女工，哪有空闲关照自己表情管理？Bitchface倒成为荣誉的独立女性才能购得的时髦单品。在大都会，女人更明白靠自己的办法揾到门路，远比依附谁屋檐下光荣，是亦舒的：“这双手虽然小，但属于我，不属于你。”。

店铺之小，多坐一会就自觉愧疚，疑心耽搁老板生意。要是出门写稿，除了在工业活化区观塘的how、吊床吧“chillazy”，或者是去熟了的lepainquotidien外，我都会勤力续杯，以示清白：绝非塌便宜一杯坐到底的无赖。一日在lacasabistro，客户迟迟不复讯息，我便只好把葡萄酒续了又续，喝到雾眼蒙蒙，面挂神秘笑意。恰好有公司happyhour包场，一片喧腾欢闹中，隔壁桌的员工和我来碰杯：新同事？Cheers！

在

轻松玩蹦高的小朋友。

要我讲，香港是那种……你在人潮凶猛的咖啡店偶遇的中环男士急着去开会，拿着一杯Americano，匆匆写在名片或是洗衣店发票上，递来的坏诗：务实、毫无韵脚，但也有贫乏中的啼笑浪漫：“本来肚皮空空，见到你头脑也空空:D”，往后是程式化的吃饭约会淡去分手再不相见，穿插着几场公司楼下ifc里一道看的电影，借别人的故事填补相处中的routine。都市人，怪。分手竟有默契，不必出口，各自相忘，两班地铁似高速掠过，心知肚明方向不同，莫耽搁前程。但要是某个良夜，不当心在地铁或是写字楼见到一模一样一张cocky或疲惫的脸，心中竟有一份怔怔的谅解和疲惫回甘：当时有过那首badpoem。

StillHouse，对我来说便是香港这首badpoem上的樱桃。这家小cafe，在铜锣湾sogo崇光旁老唐楼二层里。我去了又去，实在喜欢：拖鞋入室，密而遥远的交响乐和拧得刚好的灯光，沐浴出一片雪白空间。更因为冷气开很冻，有一种爽快泠冽的雷雨感觉，坐在雪糕里。没有座位，只有木质地板、沙发或是秋千。最舒服是指间滑过书脊，随意阅读，或是点一杯cloudymisty，捧热茶发呆。顾客都默契地不说话，享受一种微妙的友好共振。室外空间望出去是熙熙攘攘的铜锣湾，老旧的吊扇吹得人潮的场景湿润又静默，是在家躲雨的惬意。这间咖啡店，和台北的nichinichi，是我最喜欢的两家秘密花园，竟然都有点日式的。

身在香港，也许是巨头和电影情节太多，常有身在bigstory的错觉，人人竟然都有故事要讲的。计程车无疑是城市最好的故事容器。夜去九龙，司机兴致勃勃讲他车大佬的故事：“他吐在我车上，我一声不吭，到了赤柱，他叫小弟甩给我五百蚊，讲幸好我未出声，否则抹的不是车而是我脖。”，“细路女发癫啦，摸我大腿想免车钱。”“我老婆就是搭我车认识的，和你一样不识路，否则怎么会嫁我一个的士司机？”，扇扇车门是张张报纸，雨后更有新鲜油墨味，是平凡人身上的小小传奇，我拿手机的语音备忘录偷偷录下许多，在吉隆坡时暴雨的茨厂街里，迎着雨声要好友带上耳机：“你听，我偷来的香港。”。

我在香港，又怎么会没有故事？不过是被覆盖掉了罢。只记得兰桂坊的雨狂落在发间的那个夜晚，酒酣耳热，换了高跟鞋，和女友不撑伞，一家家bar跳个不停，头一家我化名Momoko，京都来，对着周围的人点头哈腰：はいはい个不停，下一爿她又叮嘱我：记得，我是Sabrina，我们是首尔女孩。不巧来搭讪的男孩偏偏又是韩国人，于是我们咳了又咳，表示嗓子不爽利，不便对谈。出门后两人笑到腰折。

兰桂坊的故事本就是无尽的虚线，是一道哲学题。真的未必不假，假的何曾不真？依稀记得某个我在台阶上坐赖着不走的夜晚，谁谁由我哭得涕泪纵横，温柔举动是捧住了我的假睫毛，替我收好，隔几日再见，竟然还我。若有故事，记得这个moment就已经足够。在香港，不曾奢望忙碌的编剧能写全你我他的romanticstory，有过一些不同的撇捺，已是值回票价。Dr.Ferns的花丛叶海，Quinary云朵q弹的Martini，Stocken的兽头陈列、和面红心跳看得到外面的洗手间，Studio31的funkymusic，还有云咸街上辱骂办公室同事抠女手段的好笑张贴，虚虚实实，是只属于夜的问号。

withHannah

然而要是呆熟了这个城市，又常看到月亮的背面：情侣二人要是都在投行，就只能趁晚上在广场一道吃份色拉算约会，晚上加班到9点后便有蚊餐补，正好在CitySuper买一瓶果汁、几份生冷寿司，一瓶功能饮料，撑到天亮收工。香港的浪漫，拖着长长金线，蜿蜒着一份价签。港人各个很叻，像是一根瘦铅笔，头上顶着一块小橡皮，时刻准备把别人的存在擦掉。置地广场的ciak，是我爱去的餐厅。不论何时，总有欢乐的圣诞氛围。一半是拖着菲佣和打扮得洋娃娃似的粉藕小童的中产之家，另一半是自命不凡的金融男女。

恰都是都市和行业的零件，偏偏各自身在一种虚荣的浪漫里，（饭后还是得问一句：这张信用卡有没discount？）。香港还有很多会员制的这会那会，未必真正好吃，但独贪那份存在。钱袋和青春都太满，只得挥霍，住luxuryhotel，吃穿用度通通最好，一面是被财团更高级的压榨和卖命，也许是繁荣都市的牢笼——谁不是？有时在玻璃中望到自己，也是哑口无言。又，Hyatt的酒廊是不错的喝酒地方，尚有liveband的演出，更有oldmoney的余风，但真正叫我感兴趣的是每夜都有一位大马二世祖在那挥金如土，身边的伴周转更替，他的夜的刻度是不是被透明玻璃罩拢起来，真空replay？

恰是说不上王子与白马，哪个更好。王子有啤酒肚没情趣，白马要加班缴巨额房租。这么难选，横竖都不大灵，无怪在都市，女人越来越叻。

竟还是有很多要讲的，比如百吃不厌的星座冰室，藏在油腻暗楼，偏偏有叫人去了又去的番茄捞蛋面加鸡翼和冻奶茶；还有轩尼诗道的富德楼，真正是这座被戏谑成文化沙漠的城市里的“乌托邦”，一整栋小楼，是富豪投资的各个艺术家studio，从诗歌展、到宗教探讨、独立书店，五脏俱全。另有Kubrick，和会成天连映全部是枝裕和的百老匯電影中心。

因此，香港很像是我最爱的品牌Thierrymugler，妖、怪、香、艳，但剪裁利落硬挺，逻辑冷酷，尤其是年fw那场，每一套都是一个一个精密的锥形堡垒，结构缜密。衣服自带可攻可守的眼神和冷气。模特永远塌着海蓝眼皮，不上班的样子，但你觉得她包里不止有香烟、口红，糖纸、还有黑塞的《玻璃球游戏》，肚肠曲曲绕绕，摸不完的鬼马心思。

离开香港以后才知道，住过的利东街，在成为精品街之前，原来就是那首听过几多年，很爱听的《囍帖街》。新人都来这条红金炯炯的小街买新婚用品，以此处为旖旎生活的原点，柔情一生。尔后才被政府推翻新盖，成了精致遥远又资本化的精品街。歌里唱：“好景不会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大概不需要害怕”。

这番巧合的最终揭晓，竟然是在离开后。也许真的“让人明了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离开一座城市。”，遥想曾经所有搭乘过的飞驰的的士、地铁和飞机，也许错过了更多的“巧合”与“不知道”，但又如何？重要的是潇洒拍拍裤上灰尘，精简地又再出发。

至少心中知道一件事，人能对城市有瘾头。上了瘾，她就还会一次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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